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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是沉默的。這沉默并非空無,而是一本未曾打開的厚書,字字句句寫在時光深處。我幼時只識得封面的堅硬,后來方知,那堅硬中包裹著多少未曾言說的柔軟。 童年記憶里,父親總在傍晚的霞光里歸家,自行車鈴鐺搖出叮當聲響,是歸巢倦鳥的訊號。他放下那只褪了色的帆布包,帶著一身風塵。母親便端上飯菜,于是我們圍坐在方桌旁吃飯。他極少說話,只埋頭專注地咀嚼,偶爾抬眼掃視我。那時我尚不懂得,那目光里流淌著怎樣的無聲審視,仿佛無聲的園丁在察看幼苗的長勢。 少年的心,總渴望掙脫沉默的樊籠。高中時,我沉迷于“無用”的小說和詩歌,成績一路下滑。班主任忍無可忍,終于將父親請到了學校。辦公室里,老師痛斥我的“不務正業”,我垂著頭,感覺父親的目光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我的側臉。回家的路格外漫長,父親推著那輛舊自行車走在前面,我垂頭跟在后面。一路無話,只有車輪碾過碎石單調的聲響。直到進了家門,他忽然停住腳步,并未回頭,聲音低沉卻像驚雷炸響在我耳邊:“書,讀好了才有出路。路走歪了,再回頭就難了。”那話語里的重量,沉甸甸地壓下來,不是責備,而是巨石般的憂慮。后來我才知道,他當晚在燈下翻看我那些“無用”的書直到深夜,書頁上留下他粗糙手指摩挲過的痕跡。 高考那幾天,酷熱難當。我走進考場,回望警戒線外黑壓壓的人群,父親的身影并不顯眼。可當我考完最后一門,走出校門,一眼便看見他站在烈日下最不起眼的角落,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褪色的鐵皮水壺。汗水浸透了他的灰布襯衫,在背上洇開大片深色的地圖。他看見我,沒有問考得如何,只是默默擰開水壺遞過來,里面是早已溫涼的綠豆湯,帶著一絲微弱的清甜。那沉默的守候,是烈日下唯一清涼的綠蔭。 大學錄取通知書到家那天,父親臉上并無太多喜色。他翻來覆去地看那薄薄的幾張紙,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。出發前的夜晚,他在燈下默默地為我收拾行李,一件件疊放整齊,動作遲緩而凝重。 離家后的日子,電話成了唯一的橋梁。每次通話,話筒那頭總是母親絮絮的叮嚀占據了大部分時間,父親的聲音總是寥寥幾句,短暫得如同掠過水面的飛鳥——“錢夠嗎?”“注意身體。”“嗯,都好。”便再無下文。那簡短的音節,像沉入深海的錨,維系著我們之間沉默的航船。 真正讀懂父親這本沉默的書,是在去年冬天。母親打來電話,說父親整理雜物時扭了腰,我匆匆趕回。推開家門,看見他坐在院中的舊椅上,身形依然挺拔,只是動作間帶著些微的僵硬。他正對著院角那棵光禿禿的柿子樹出神,聽見動靜轉過頭來,眼神依舊清亮。看見是我,他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說什么,最終只化作一句:“回來了?天冷,進屋吧。”那語調里的溫和,是記憶里少有的。 陪他在家的日子,他依舊言語不多。一次午后,我整理舊物,在落滿灰塵的角落發現一個沉甸甸的舊木箱。拂去厚塵打開,里面竟是一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。翻開泛黃發脆的紙頁,里面整整齊齊貼著我從小到大所有重要的痕跡:小學稚嫩的三好學生獎狀、初中比賽的獲獎證書剪報、高中成績單、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。每一張紙頁下,都有一行他用工整卻略顯笨拙的字寫下的簡短日期和批注,筆記本的最后幾頁,貼著幾張我寄回家的、在異鄉拍的照片。 我捧著這本沉甸甸的“父之書”,指尖拂過那些帶著時間溫度的紙頁,如同拂過他沉默歲月里嶙峋的骨骼。那些無聲的收藏,那些笨拙的筆跡,像無聲的驚雷滾過心田。原來他沉默的山巒之下,竟埋藏著這樣洶涌熾熱的巖漿。 父親節又至,街頭巷尾彌漫著溫馨的廣告語。我拿出手機,翻到那個熟悉的號碼。編輯框里,光標閃爍,我打下四個字——“爸,節日快樂。”這一次,我的手指沒有遲疑,堅定地按下了發送鍵。這聲祝福,如同穿過漫長隧道的風,終于抵達了那座沉默的山。它不再是無處投遞的斷鏈,不再是深埋的嘆息。它是有回響的呼喚,是兩座山之間,終于被理解的、溫柔共振的波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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