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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于我,曾長久地是一個空懸的稱謂,一個模糊的輪廓。童年歲月里,他更像家中相框里一張泛黃的舊照,被墻壁的陰影半掩著,無聲無息。爺爺偶爾提及,那名字也仿佛來自遙遠的故事,與我隔著一層厚厚的、名為“缺席”的墻。他沒有溫度,沒有聲音,沒有切實可觸的存在感。我的世界里,似乎從未真正需要過“父親”這個角色。 高中生活開啟,他忽然以一種略帶局促的姿態闖了進來。他開始過問我的學業,言語不多,但那份遲來的關注,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在我心里漾開一圈陌生的漣漪。然而,那漣漪之下,依舊是深深的疑問:他究竟是誰?他在哪里?做些什么? 在一個尋常的清晨,那條熟悉的上學路上,一個小混混的身影堵住了我,冰冷的刀鋒抵在腰間。書包里的手機瞬間被奪走,連同我短暫的勇氣。恐懼攫住喉嚨,連呼喊都失聲。直到狼狽地逃進學校校門,驚魂稍定,才借了同學的電話向家里報平安。那時,我腦中掠過的求助對象是母親,是哥哥,但從未是他。那個名字,在我生命的緊急關頭,依然是一片空白。 父親聽說這件事后,沉默了很久。不久,他便申請調回了分公司。?從此,清晨薄霧彌漫的街道上,多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。他不再開車,而是特意調整了時間,在上班前和下班后,陪我一起用腳步丈量那段曾讓我心悸的上學路。?我們并肩走著,有時沉默,有時他會問幾句無關緊要的話。他的小包挎在肩上,步伐帶著一種我不熟悉的沉穩。就在這日復一日的、無聲的步行中,一些堅硬的東西悄然融化。風拂過行道樹,陽光拉長我們的影子,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踏實感,隨著他走在我外側的身影,慢慢沉淀下來。原來,這就是有爸爸的感覺??但我依舊不知道,那個每天沉默陪我走路的人,在別處,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。 命運的絲線,在數年后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纏繞收緊。?我竟也踏入了父親所在的公司,更有緣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是我們被分派到了同一個項目上。 就在那片喧囂的工地上,機器的轟鳴第一次為我勾勒出父親真實的輪廓。?我看見他頭戴紅色的安全帽,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間穿梭。他的聲音不再是家里那種溫和的低沉,而是變得洪亮、銳利,甚至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。他攔住一個沒系緊安全帶的工人,手指幾乎戳到對方胸口:“命是你自己的!這玩意兒是擺設嗎?!” 他仰頭死死盯住幾十米高的腳手架,眉頭擰成疙瘩,指著某個微小的焊點對身邊的人吼著什么。塵土飛揚中,他像一尊移動的、緊繃的哨塔,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角落,每一個可能吞噬生命的縫隙。 “那是楊總,咱們項目的安全總監,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!”旁邊一位老工友低聲告訴我,語氣里帶著敬畏。安全總監,?這幾個字重重砸進我心里。原來,他以前消失后奔赴的,是這樣一方戰場;原來,他肩上扛著的,是數百上千條人命的安全重擔;原來,他守護的,是這片鋼鐵叢林里冰冷而絕對不容有失的秩序。 站在嘈雜的工地上,望著遠處那個熟悉又陌生的、正為別人的安全拼盡全力的身影,一個遲到了太久的頓悟,裹挾著工地的熱浪,猛地擊中了我。?我忽然清晰地回憶起那些清晨,他沉默地走在我身邊,用身體隔開我與車流的方向,那沉穩的步伐,那挎著小包的側影……原來,那笨拙而執拗的每日步行,是他調回分公司后,一個安全總監在職責之外,為自己女兒開辟的專屬的“安全通道”。是他用最原始的方式,笨拙地彌補著那個冰冷清晨他未能抵達的缺憾,是在守護了無數陌生人之后,終于回頭,用腳步一點一點,丈量回我的世界。 時光流轉,如今我也戴上了那頂安全帽,行走在父親曾守護過的這片土地。?原來,他傾盡全力守護的,是工地上那些冰冷鋼鐵構筑的秩序與規程,是千百人頭頂那片不容有失的安全天空;而他自己,卻是我生命版圖中曾長久靜默、一片“空白”的區域。?這空白并非虛無,只是未被理解的存在。直到那工地的“轟鳴”、機器的嘶吼與他守護的吶喊,如同驚雷般猝然炸響在我認知的寂靜荒原上,才終于驅散了迷霧,顯露出他沉默背影下深埋的輪廓。 原來世間最深沉的安全感,并非與生俱來。它如同工地上緩慢升起的鋼筋骨架,由無數遲來的笨拙守護、無聲的竭力補償,一錘一錘,鉚接而成。父親那些沉默送行路上細微的聲響,與他工地上那震耳欲聾的呼喊,共同構成了那遲到卻無比堅實的鉚釘。?正是這“空白”與“轟鳴”交織的張力,終于將童年搖搖晃晃的缺失與成年后震徹心扉的理解,牢牢焊接成了“父親”沉默的輪廓。 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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