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焊花四濺,如星雨般散落,又倏忽而滅。那光點,在暗處尤為明亮,照得人眼睛發痛。 時光荏苒,26年焊工生涯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…… 1998年7月,我從水電七局技校水工建筑專業畢業。彼時年少,尚不知鋼鐵的滋味。 翌年10月,響應“一專多能”的號召,我握起了焊槍。 合格證不過一張薄紙,卻令我從此與火花結下不解之緣。 三峽的夏天,烈日像熔化的鋼水傾瀉而下,氣溫逼近40度,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。中午的鋼板平臺被曬得發白,溫度更是高達70多度,隔著勞保鞋厚實的橡膠底,腳掌仍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炙熱。 每天,午休時分,我卻拎著焊槍,尋一處僻靜角落練習。 小直徑管道最難焊,須手穩如磐石。初時手腕發抖,焊出的紋路歪歪扭扭,活似蚯蚓爬過的痕跡,后來漸漸摸出其中門道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我的手腕變得越來越穩,焊槍下逐漸繪制出流暢而均勻的線條。 每當焊條燒盡,那余溫透過手套,依然能灼痛我的指尖。 在三峽工地,焊工不分性別,并肩作戰。 工作時,焊工師傅們都埋頭干活,很少講話。焊花的聲音已足夠響亮,那“滋滋滋”的聲響,像是千萬只蟬在同時鳴叫。 偶爾有人摘下護目鏡,露出一張被汗水浸透的臉。用袖子擦擦額角,又立刻戴上護目鏡,繼續投入工作。焊花映在黝黑的皮膚上,竟顯出幾分溫柔。 在三峽左岸5至8號機組段,我爬上50、60米的高空,踩著不過尺余寬的臨時跳板焊接、也曾鉆進低矮的鋼筋網內蜷縮如嬰孩,焊接時火星四濺,在脖頸處烙出幾點紅痕…… 記得,6號機組的管路焊接中,那時正值寒冬,倉號里混凝土養護積水形成薄冰,焊縫離地面只有10厘米高。我尋來焊條包裝盒墊著,整個人趴上去焊接。冰水漸漸浸透三層工裝,手指也凍得發紫。 當晚發高燒,恍惚間見滿屋焊花飛舞。晨起時渾身酸痛,卻還是咬著牙去了工地。班長見了詫異道:“女子家何必如此拼命?”我竟無言以對。 “那時就想,男同志能吃的苦,我也行。”我曾在日記里寫道。 后來,我結婚生子,做了母親。 在她出生剛滿百天,我就回到了工作崗位,以至于孩子第一聲開口叫的不是媽媽,而是奶奶。 記得有次我去瀑布溝項目出差,恰逢老人帶著孩子從都江堰回到彭山。孩子撲進我懷里的那一刻,我聞到她發間殘留的都江堰的桂花香。 她的小手緊緊箍住我的脖子,“媽媽香香的!”她把臉埋進我的衣領,我低頭對上她的目光,我們都笑了。 當我說出“出差”這個詞時,她睫毛上還沾著剛才嬉鬧時的餅干屑。那句“又要走啊”輕得像片羽毛,卻壓得我胸口發疼。 她哭起來沒有聲音,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進嘴角,把“下次一定好好陪你”的承諾都腌成了咸澀的滋味…… 說實話,電焊工的工作既苦又累,同時也是技術含量較高的職業,我也曾多次偷偷掉過眼淚,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經歷過才能體會到。 2004年,我成為水電七局焊接培訓中心的一名培訓教師。 電弧亮起的瞬間,我看見過無數雙眼睛在面罩后閃爍——有畏懼的、好奇的、倔強的。焊槍在手中震顫時,那些滾燙的金屬熔液像極了年輕時偷偷抹去的淚,灼得手背生疼,卻在冷卻后凝成最堅硬的鎧甲。 800多名年輕人在我手里接過面罩。 記得有位瘦小的姑娘,握焊把的手卻在發抖。當第一道電弧炸亮時,她驚叫著將焊把鉗扔出老遠,砸在地上哐當一聲——多像二十年前那個在培訓車間里紅了眼眶的我。 我微笑著拾起焊把,握著她的手,教她感受電流穿過金屬時的微妙震顫。“焊縫要有呼吸”我對他們說,“就像人生,不能太急,也不能停”。 右嘴角有顆痣的男孩又來了。 “余老師,我腿麻……”他眨著晶亮的眼睛。我蹲下身,與他平視:“看見焊縫里的波紋了嗎?那是焊工用膝蓋丈量出來的詩行。當你要焊一個全位置焊口時——板凳會成為你最大的絆腳石。” 他垂眼望向那焊縫,慢慢直起腰桿的樣子,多像一根正在校直的焊條。 有個扎馬尾的姑娘告訴我,她選擇當焊工是因為喜歡看金屬熔化的樣子。“像流星雨”她說,“比煙花還好看。” 我看著她光潔的手腕,忽然想起我師傅的話——“等火星子在你身上種夠二十朵花,你就成老師傅了。” 如今,他們活躍在國家重點工程、市政工程,有的,還走出國門,參與國際工程的建設…… 其中,還有多人、多次獲得各級各類焊接技能競賽的金、銀、銅獎。他們猶如閃耀的顆顆星辰,閃閃發光,這些光點連起來,恰似我們共同焊就的燦爛星河。 焊工老張的手我至今記得。 那手粗糙得像樹皮,布滿了細小的疤痕——都是多年來被飛濺的焊花燙傷的。他卻不以為意,反而笑著說:“這些疤,就是我的勛章。”說話時,他的眼睛望著遠處的焊花,目光堅定如炬。 有次他焊仰焊時,一滴鐵水把他手臂燙傷。他竟笑了,說又添一枚勛章。3年前他退休時,我認真數過他手上共有11處疤痕。 璀璨焊花,是閃耀的美麗,更是灼人的警示。 焊花最毒辣處,在于它先讓你看見美麗。那藍白色的光點跳躍時,像極了夏夜的螢火蟲。等你湊近觀賞,它便鉆進你的防護服,在身上咬上一口。 我的左腿膝蓋處至今留著蠶豆大的疤,是焊接測壓管落下的。當時疼得鉆心,腿瘸了快2月有余,現在摸著倒覺得異常親切。 那年,回三峽參觀,大壩巍然如舊。我摸著冰冷的鋼板,竟錯覺有溫度傳來。 導游說這是陽光曬的,我卻知道,那是無數焊花留下的余熱。它們熄滅在歷史的長河里,卻永遠溫暖著鋼鐵的肌理。 江水奔流不息,焊花謝了又開。 每一朵熄滅的火星,都化作大壩的筋骨,托起萬家燈火。而我們的青春,就這樣熔鑄在鋼鐵之中,成了最堅固的焊縫。 夜幕降臨時,新一批焊工又點亮了藍光。他們面罩上的反光,與當年我們如出一轍。 他們依舊并肩作戰,揮灑汗水,手握焊槍奮戰在水電建設工地的最前沿。焊花依舊明滅,只是持焊槍的手換了一批又一批。 我想,這大約就是傳承——不是通過言語,而是經由四濺的火星,將某種精神烙進鋼鐵,也烙進后來者的生命里。 他們的故事一直在續寫…… 焊花點綴著青春的美麗,與電建建設者留下的焊花交相輝映。這些閃耀的光點,正在中國水電事業的壯闊畫卷上,續寫著更加璀璨的篇章。 焊花飛舞似星辰,淬火人間萬卷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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